金井重生记
——贞丰县北盘江镇金井村石漠化综合治理项目纪实
七月初的炽烈阳光,终于挣破了十余日阴雨织成的茧。北盘江畔,三个身影遥指金井村,坡地舒展处,梯田在阳光里苏醒,陈鸿申、吴虹和唐素洪的笑容终于漫了出来。
岩缝里的年轮
金井村纳曼组前组长龙福兵的记事本里压着三片苞谷叶。1988年的叶片完整舒展,2005年的边缘蜷曲发黄,2016年的布满虫蛀孔洞。“土地在呼救。”他摩挲着发脆的叶脉,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的那把红土——那是老人在石缝间刨了半辈子攒下的“棺材本”。
喀斯特山区的时间刻度藏在岩石皲裂的纹路里。无人机传回的数字高程模型和影像显示,金井村15.10平方公里范围内,裸露基岩面积已达600余公顷。
金井村项目区航拍图(治理前)
金井村项目区航拍图(治理前)
“金井村所处的喀斯特石漠化区成土速率极低,坡耕地占比达60%以上,导致农业规模化、机械化难以推进。”设计负责人陈鸿申一脸皱眉的说到。“金井村人均耕地面积不足0.8亩,逼近联合国粮农组织的警戒线,土地资源禀赋直接锁死传统农业发展上限,形成土地资源硬约束。区域年均降水量1200毫米,却因岩溶漏斗导致地表水漏失率超60%,形成‘地表干旱化’与‘地下水资源开发成本高’的双重困境。”
“这里的地是筛子,雨是刀子。”72岁的龙婵阿婆比划着开裂的拇指,“去年种的薏仁米,收的时候还没簸箕眼儿大。”她的菜园嵌在房屋与岩壁的夹角里,二十七个陶罐沿着石槽排成两列,每个罐底都沉淀着从屋顶收集的雨水。
《项目部工作日志(2024年5月26日)》
“今天,评审专家组深入现场进行踏勘,认真听取了项目组汇报,经质询和讨论后一致认为,勘察及施工图设计基础工作扎实、设计依据充分、工程布置及费用预算合理,同意勘察及施工图设计通过评审。”
大地缝合术
夜晚八点的指挥部亮如白昼。项目经理吴虹抓起对讲机:“二部7号台地再加30厘米挡墙!”他的保温杯底积着褐色茶垢,杯身印着儿子手绘的“土地医生”卡通画,此刻正稳稳立在铺满蓝图的工作台上,与窗外的灯火通明交相辉映。
施工队开进村那天,十余台机器同时启动的轰鸣声,像苏醒的钢铁巨兽在低吼,瞬间撕裂了山村的寂静。那巨大的声浪卷上山梁,惊飞了成群结队的斑鸠,灰色的翅膀扑棱棱掠过低垂的云影,飞向远处的峰峦。旋即,橙色的巨臂探入沟壑,挖掘机的铲斗啃咬着贫瘠坚硬的土地,土方车排成长龙,在山谷间隆隆穿行。空气中弥漫着柴油燃烧后的特有气味和新鲜泥土的腥气,间或夹杂着吴虹和唐素洪的短促哨声及对讲机的电流嘶鸣。
然而,这粗粝的喧嚣之下,一种奇异的秩序正在生成。穿着鲜艳工作服、戴着安全帽的施工人员身影如蚁群般忙碌却有序地移动着。他们手持卷尺、标尺,精确定位着每一个坡度、每一条边线。
“这不是种地,是绣花。”村民张邦学蹲在工地边缘的安全区,捏着一小撮被翻出的深褐色新土,在指间捻动,望着眼前的一切,忍不住咂了咂嘴。他身边搁着磨得发亮的锄头。这话带着几分新奇,几分困惑,也藏着一丝期待和折服。
当无人机嗡嗡掠过天空,老人浑浊的眼睛跟随着它盘旋的轨迹。他看见年轻的测量员手持平板电脑,那原本在老旧地图上歪歪扭扭的原始等高线,在年轻测量员的操控和规划图纸的指导下,正被魔术般地梳理、调整、重新勾勒。渐渐地,杂乱的曲线趋于平滑、规整、顺畅,宛如被一双无形的手悉心抚平,最终变成了温顺而清晰优美的五线谱,预备着在崭新的土地上奏响丰收的序曲。
他看见工人们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挖掘,而是精确地塑造着田块的每一个细节。田间道的坡度和铺砌的小石子,梯田护坡的弧度,大型机械的威猛与微型工艺的精巧在此刻奇妙交融,大地像是被小心翼翼地剖开、治疗,再一针一线地缝合。
数日连绵雨终于歇息时,湿漉漉的泥土尚在微风中散发着清凉的气息。张邦学发现被清理平整的自家房前屋后的小块场地上,几颗坚韧的新芽已经从湿润疏松的泥土下悄然探出了头。那是施工队员们特意撒下的三角梅种子,作为初步的环境点缀。老人认得那特有的带着稚嫩绒毛的小叶片。那一刻,一股难言的暖意和希望涌上心头。他想起孙儿常挂在嘴边的小学课文《我们的田野》。后来,趁着午后收工、现场人少,老人偷偷地拿出那本被翻得起毛边的小册子,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期待和托付的心情,将它悄然压在了指挥部一角厚厚的施工蓝图最底下那崭新、严谨的图册之间,仿佛将孩子口中那个关于沃野绿树的梦想,也悄悄种进了这片正在被精密治愈的土地深处。
《项目部工作日志(2025年5月)》
“治理区土壤有机质含量提升至2.3%,地表径流削减率61%,植被覆盖度达62%以上。”
重生的密码
农历六月六,盛夏的阳光饱满而慷慨,金井村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庆典——不只是祭祀的肃穆,还有土地焕新后的欢腾。
龙福兵站在观景平台上,他没有急于眺望远景,而是微微俯身,目光沿着脚下的梯田一级、一级地向下数去——十八、十九、二十、二十一,这整齐划一的二十一“步”,并非寻常梯级,而是蜿蜒爬升、巧妙连接着上方崭新的二十一层梯田的生产道。它像一道坚实的脊梁,又像一串流畅的音阶,稳稳地嵌在山坡的肌理上,将破碎贫瘠的过去梳理成井然有序的未来。
他蓦然想起父亲下葬时的场景:一把被骄阳晒得发烫的故乡红土,被庄重地撒落在父亲的棺盖上,泥土簌簌而下,掩埋了至亲,也沉淀了故土难离的乡愁。此刻,他几乎能清晰地感知到——那些渗入棺木缝隙、混同着父亲骨血的红土微粒,在泥土中沉睡了漫长的岁月后,终于在自然伟力的循环中被分解、吸纳。或许就在脚下某株挺拔的玉米丛中,它的根系正贪婪地汲取着混有那抹“故土”与父辈精魂的水分与养料,让那一捧曾覆盖棺椁的红土,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式,在玉米青翠的茎秆、饱满的籽粒里流淌、重生。死亡与新生,告别与归来,在这片被重塑的土地上,完成了庄重而隐秘的交接。
暮色四合,远处的山峦渐渐模糊成深青色的剪影。喧嚣了一日的村落并未沉寂。村主任徐鸿深吸了一口带着新翻泥土味和植物清香的空气,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磨了边的笔记本,借着天际最后一点微光,翻到最新一页。圆珠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,留下两行简洁却沉甸甸的字迹:“村集体年收入同比净增80 余万元。长期外出务工村民返乡人数达到20 余人。” 这两串数字,不再是纸上冰冷的概念,而是眼前灯火渐次亮起的农家院落里弥漫的饭菜香,是村头小卖部重新热闹的谈笑声,是孩子们能在父母身边嬉闹的安稳与满足。它们如种子般扎根在这片被精心治愈的土地上,抽出了肉眼可见的希望之芽。
村委与返乡人员交流
文化广场的灯带次第亮起,瞬间将广场勾勒成一枚镶嵌在山坳里的璀璨明珠。灯光柔柔地漫溢开来,流淌在广场后一堵特意保留的、布满岁月刻痕的古老石墙上。投影在石墙上的布依古歌《造万物》字幕,正与山野间鲜活灵动的夏夜虫鸣奇妙地交织、应和着,谱写出金井的虫鸣合奏曲。
金井村项目区航拍图(治理后)
金井村项目区航拍图(治理后)
治理后的坡耕地投入耕种
治理后的坡耕地投入耕种
后记
金井村的蜕变档案里收藏着特殊标本:岩缝中取出的百年树根化石,梯田里收割的第一穗玉米,还有龙福兵新换的记事本——首页贴着两片夺目的三角梅叶。
有诗乃曰:
嶙峋赤地篆沧桑,曾是娲皇补天伤。
铁臂拓荒犁石骨,青绸织网固山梁。
千畦碧雨涵秋实,廿顷金波涌日光。
漫把荒畴裁锦绣,炊烟裹月入新仓。